今天是教师节，恩师赵敏光先生已驾鹤西去两载有余，而音容宛在。

   2008年3月15日，先生弥留之际，我到川医探望先生，先生已深度休克。我陪着先生走过了人生的最后旅程，为先生守灵，直至先生化为一缕青烟。从那以后很长的时间，我都深陷在人生无常的抑郁之中。

  先生抽烟很厉害，一天两包，还要把过滤嘴掐掉一大截。先生享有国务院政府津贴，工资高，但他把钱主要用于他领导的固体物理研究所的运转，自己的生活则很简单，如果一个人在家就吃点芝麻糊，烟也是买便宜的五牛。成都烟是先生的衷爱。我们几个师兄弟读研究生和工作后，每年教师节都会到先生家去拜谒，除了送果篮，就是带点骄子烟。到了先生家，我们为先生泡茶，然后自己倒上茶，在先生周围坐下。先生总会掐掉过滤嘴，点上烟，然后在微醺的氤氲之中，悠悠地说上大半天。

  先生对烟有自己的理解，并不理会世俗常理。他说，常抽烟的人自身会达到平衡，如果戒烟，反而会引起生理紊乱。先生戒过烟，结果出现了腮部疱疹，到医院拿的药都没有效果，后来又试着抽烟，疱疹竟然很快痊愈了。不想先生最后还是死于肺癌。在ICU，右侧肺叶被切除一半，而左侧肺叶则根本不能工作。每念及此，我都有隐隐的愧疚，似乎也能想见师母的责备。但根据先生的观点，我就总是在想决定系统趋向平衡的勒夏忒列原理不仅在热力学中有效，在人身上也起着作用。谁又能确定我们带去的香烟就只是在先生肺里留下了黑斑，而不是可以帮助先生的身体远离疱疹呢？

先生1933年12月12日生于江苏南京，日本侵略中国时举家避难到乐山，因此一生痛恨日本侵略者。先生早年家底殷实，世为富绅，也曾年少轻狂，提枪械斗，骨子里满满地是祖籍湖南湘乡的血性。中学毕业后，考入南开大学，在那里有他的初恋，尔后，转入北京大学。读书时在学生会工作过，曾组织北大、南开的同学到南京、上海串联，青春岁月，如火如荼。

先生毕业后，在中微子理论、场论和高温超导等方面做出过卓越的工作。就在先生去世前几年，杨振宁还对先生以前的工作很感兴趣，邀先生到北京讨论，我为先生打印了文稿。可惜，先生的工作在以前被认为是“畅想性”的奇谈怪论，受到苏联和国内权威的压制。

  先生大概是在听过加拿大籍华裔科学家林慰桢教授的讲座后，全面转入了晶体场理论和电子顺磁共振理论的研究，并成为国际著名的物理学家。他领导的固体所，成为李政道组织的国际理论物理研究中心的协联单位，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支持。通过这个中心，先生送了一批弟子到欧洲进行学术交流。当然国内外也很多人来听赵先生讲学，包括印度一个研究小组的领头人J. L. Rao。

  先生既搞理论，也搞实验和生产。他领导的固体所建有晶体生长室、高温超导室，光谱室和高性能计算中心等实验室。在龙泉驿建有四川省新材料中心，采用布里奇曼提拉法来生产人造晶体和宝石，可用于航天和军事领域，也用于制造女性的装饰品。在七十岁高龄时，先生还变卖了一套房产在眉山建厂做软磁铁氧体材料的研制和生产，用以极大地提高蓝牙设备的灵敏度。

读书时，我几乎每周到先生家里去一次。先生的家在成都茶店子一个普通的居民院落里。先生爱看武侠小说，常把学术比作江湖，讲究师承门派。而先生本人，正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药师，名望极高，但又性情反复。先生形容清矍，仙风道骨，为我们授业之时，讲授的是内功心法，而不只是一招一式的功夫，因此，与先生交往，最能体会其精髓。

先生培养学生，要让学生练大型的作业，整本整本地推导公式，其中一些公式的推导除了正负号，就只有1、2、3、4、5和1/2，大家可以想见这些工作的枯燥和乏味。当然这背后是轨道量子数和自旋量子数。先生要求我们推导时不能出错。公式推出来之后，还要借助计算机来算。我们用Fortran编程，有了计算结果，先生会让我们坐在电脑前演示，他站在旁边，戴上眼镜，眼睛注视着屏幕，然后呷上一口烟，说哪个地方有问题，程序应该怎样修改。有的时候在先生家里推算的时间久了，就忘了饭点，师母陈立民老师会煮来面条。我们吃完面又接着算。师母很和善，可惜晚年时罹患了严重的糖尿病，需要做透析。在先生去世后不久，师母难以承受身心的双重折磨，放弃了治疗，跟着先生去了。

先生有影响的工作主要是晶体场理论。晶体场理论研究晶体或化合物中掺有过渡金属离子（包括稀土离子）后的谱学性质，这些研究在激光和发光二极管（LED）的研制中有重要应用。晶体场理论是随着量子力学在固体物理学中的应用而产生的，最早发轫于范·弗里克的工作。剑桥学派的格里菲斯、普赖斯等人建立了晶体场理论的框架，亚伯拉罕和布里尼则建立了系统的电子顺磁共振理论。后来，日本的苏加诺、菅野等建立了基于强场的晶体场理论。化学家泡尔豪森则在晶体场理论的基础上发展起了分子轨道理论。有了这些理论，就可以理解含过渡金属离子晶体的光谱和电子顺磁共振（EPR）谱。然而，在传统的方法中，要理解不同的物质的光谱和EPR谱，需要拟合大量的光谱参量，而这些光谱参量看起来是无关的。

先生对晶体场理论的贡献是建立了一系列过渡金属离子的双zeta波函数，使得光谱参量能够关联起来，并使含过渡金属离子晶体的光谱、EPR谱及离子的微观结构能够得到统一的理解。先生代表性的著名工作是对红宝石激光的光谱和高压谱移做出了完美的解释。《物理评论》的评审意见说，赵先生的工作把物理学中一个几乎要停滞的研究领域推进了一大步。

先生的研究除了晶体场和电子顺磁共振之外，还涉及广义相对论、统一场论、高温超导和高压物理。

先生培养过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成了教授。特别是他的学生沈国寅已成为国际著名的高压物理学家。

先生西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愿先生之风长存。

（写于2010年9月10日。2016年3月修改）  

附言：用布里奇曼法生长的大尺度单晶材料，属高新技术材料中的信息材料，可用于国防和军事领域，如人造卫星及科学实验中使用的粒子探测器、潜水艇中用的窗体材料，以及固体激光器的基质材料，LED发光材料等。

【编辑：物电学院】